父亲的生命高度，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。

　　父亲懂得歧黄之术，是个誉满杏林的乡村医生。母亲说，村里筹建“合作医疗”之初，我们家奉献了十二担药材。父亲整天在医疗室接诊，家里的事无暇顾及。晚上回家之后，父亲还得为患者忙上一阵子。半夜有人求医，就是下雨下雪，父亲也要背上急救箱出诊。

　　父亲的急救箱是个棕色的小皮箱，里面有听诊器、注射器，有常用的急救药品和处方本。急救箱的外面印有红“十”字的标志，标志下边还有五个红字——为人民服务。父亲走到哪，急救箱就跟随到哪，父亲用自己的生命践行着为人民服务的思想。

　　我们村距离太坪圩镇有十多里，与嘉禾县的塘村镇比邻，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偏远山村。村里有两千多人口，分成五个自然村。我们家住在寨下村，医疗室设在楼下村。除父亲处，医疗室还配了一个护士。

　　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，我们村的合作医疗搞得很好，打针吃药只收取五分钱挂号费，是蓝山县卫生系统最优秀的合作医疗，父亲在市里表彰会上都作过典型发言。

　　父亲学的是中医，给村民看病用的是望闻问切，依据患者脉象的虚实沉浮进行诊断。用药讲究君臣佐使，辩证治疗，并实行中西医结合，效果非常显著。

　　为了满足群众需要，父亲还开辟了药材基地，种植紧缺的药材。天气晴好的时节，父亲还要上山采药。蓝山的毛俊、尚屏、浆洞，大桥、荆竹、紫良，山山岭岭都留下过父亲采药的足迹。什么药材适宜生长什么环境，父亲都胸有成竹。为了村民的健康，为了一生的本草情缘，父亲渴了就喝一口山泉，饿了就吃一口干粮，天晚了就去瑶山深处的木房投宿。在深山老林的瑶家，父亲洗过木桶澡，吃过玉米饭，尝过野蜂蜜，与瑶胞交友，相处甚欢。每年端午节，父亲还要去蓝山县城参加百草会，采购大量药材。然后按处方熬成浆，制成片，供医疗室使用。

　　父亲洞明药性，从《神农本草》到《本草纲目》都深有研究，任何一味药品，就是切成片，打成粉，父亲也能分辨出来，并准确说出它的药性药用。零陵制药厂曾两度调父亲去工作，村里的干部都没有同意。因为当时中央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，村里有个好医生，你们就要调走，我们怎么办?

　　“九味羌活用防风，细辛苍芷与川芎。黄芩生地同甘草，三阳解表益姜葱。”晚上，父亲喜欢灯下夜读，读《黄帝内经》，读《医宗金鉴》，读《针灸大成》……读得琅琅有声，读得津津有味。其实，很多经典父亲早已倒背如流。平时，父亲节衣缩食，一旦遇上医学经典，父亲定要想尽办法将其买回一读。看到他人有好的医书而无法购得时，父亲就吩咐我一字不易地誊抄下来。这些发黄的医家经典，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。

　　父亲文化不高，南平书院高级小学堂没有毕业就辍学了。后来爷爷为他延请了两位家庭教师，一位是武术教师，一位是草药医师，进行严格培训。父亲的武功不错，家里常常有武林朋友前来切磋武艺，父亲先是设酒杀鸡，热情款待，然后到厅堂上过招。六十多岁的时候，父亲依然身手不凡，一百零八手下西川，跳掷腾挪依然从容。父亲常说，快打慢，巧打拙，判断对方从哪边来攻，不是看他出哪只手，而是看他动哪个肩。草药医师家中后继无人，他把所有看家本领都传给了父亲，父亲一直把他养在家中，直到终老。出了师门，父亲便行走江湖，悬壶济世，在嘉禾县城设了一家医馆。人民公社时期，村里筹建合作医疗，父亲是唯一合适的人选。背着急救箱走村串户，风里来，雨里去，父亲一干就是三十年。“里有仁风春意永，家余德泽福运长”，父亲舍小家，为大家，把病友当亲人，救死扶伤，敬业求精，得到了全村人的赞赏。

　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，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，村里的合作医疗也解散了。父亲回到家中，村里有什么头疼脑热，跌打损伤，大家依然找父亲看病，父亲依然为村民服务。

　　父亲离世后，村里人无不为之惋惜，因为父亲没有来得及把他的秘方传给我们，便匆匆地走了。

　　大家没有想到的是，父亲悬壶济世的为民情怀，二十多年后，竟然在我女儿身上得到了承传。

　　女儿是2008年蓝山高考理科状元，公布成绩的第二天，武汉大学招生办就来了电话，说是可以填报该校的任何专业。作为家长，我们希望她选择金融管理或软件设计，最后女儿只填报了中南大学一个八年制的临床医学专业。2016 年7月女儿医学博士毕业，安排在广州市中山大学的一家附属医院工作。同年9月，因博士论文被评为部级优秀论文，受北京大学医学部邀请，参加在国家会议中心主办的第17届国际内分泌大会暨中华医学会第15次全国内分泌学学术会议(ICE—CSE2016)，并代表中南大学作专题发言。

　　2017年春节期间，女儿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，说是手下有20多个住院病人。在医院，女儿工作很投入，医嘱病历写好之后，她就去病区与病友沟通交流，把病人当亲人看待。有时早晚班连上26个小时，交接前的查房就得两个钟头。

　　女儿每次回家，亲朋好友都到家中来向她咨询。有的问血脂为何居高不下，有的问肾炎应注意哪些饮食，有的问吃了降压药胃不舒服能不能换一种药。女儿都为他们耐心的分析讲解，调整药品。邻居家有个嫁出去的小妹，生了两个女儿都很健康，怀了两个男儿都没成功，一个胎死腹中，一个生下来没两天又死了。男方家里三代单传，很是着急。女儿告诉她，可能是男方染色体出了问题，得到大医院进行染色体检查。

　　女儿是村里首位医学博士，大家都说她有我父亲的遗风，不仅医术高明，而且待人友善，仁心仁术，悬壶济世，将来又是一代名医。

　　(作者：吴令升 蓝山职业中专东校区教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