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读赵朴初的禅诗“万语与千言，不外吃茶去”，总有一份从岁月里穿行而来的洒脱和淡然。喝茶的闲雅如茶香般在“吃茶去”短短三个字里缭绕荡漾开来。

　　湘南的民俗“吃春茶”与赵州茶道大相径庭。它是一种盛行于乡村民间的喝茶聚会，经由远古的湘南农耕文化习俗演变而来，源于湘南人对天地万象的敬畏和农事的重视，延续了湘水部落族人“信鬼而好祠”的虔诚与勤劳。

　　每年春分节气前后，家境殷实的村民会选一个晴好之日，邀请八方乡邻到家中会聚一堂“吃春茶”。能干热情的村妇早早备好品种丰富的春鲜美食，煮一大壶热土茶，热情招待着每一位乡亲，以胜似节日聚会的规格庆祝春分节气的来临，表达对春分的敬重和喜爱。“吃春茶”时，村民们喝的茶是农人们于初春从田野间自采自制的农家土茶，没有高端香茗的馥郁，淡香清新、朴实无华，但自有一股集天地之灵的清灵。春意最浓时，农人们忙里偷闲，聚集一处“吃春茶”，绵香茶汤滋润喉舌，融融暖意直抵肠胃。浓浓春意从户外的桃花垂柳间飘到农舍，透着《诗经》中“春日迟迟,卉木萋萋”、“千耦其耘，徂隰徂畛。侯主侯伯，侯亚侯旅，侯强侯以。有嗿其饁，思媚其妇”的小趣味。

　　我曾在湘南与广东连州交界的一户乡村人家参加乡味极浓的“吃春茶”，至今记忆犹新。

　　吃春茶通常在午时(午饭之前)进行。“吃春茶”时，多则数十人少则十几人围坐在大圆木桌旁，喝农家茶，吃湘南小食，以茶相聚庆春分。春分节气在“吃春茶”的民俗里变成农家小屋里弥漫的茶香、食香。桌上搁一大壶土茶，似有若无的茶香素淡如泥土，从大大的白瓷壶里散出，氤氲在农家小院含着青草气息的空气里。桌上的小吃食异常丰盛，十几盘熟食、凉菜、瓜子等满满地挤在木圆桌上，似乎在炫耀着主人的热情和能干。农人们搁下繁忙的劳动，暂别田间和煦的阳光和明媚的春风，喝茶、闲话农事，享受一段春耕农忙中挤出来的悠闲时光。农家的聚会简简单单，但因主人的精心准备和用心接待，聚会欢快而热闹，冲淡了许多农家生活的枯乏。

　　女主人是一位开朗随和的大嫂。她告诉我，她小时候“吃春茶”时常能听到老一辈人唱些半唱半说式的民间小调。如今听不到那种在岁月长河里早已式微的农家咏叹了，延续至今的“吃春茶”民俗形式越来越简单，但湘南民俗独有的古朴依然浓烈地挥散在湘南的袅袅炊烟里。湘南人勤于农耕、执着守候家园的光亮，依然闪烁不息。“吃春茶”时，农人对土地和生命的深情也融入了湘南浓烈美丽的盎然春意里。

　　我国古代一直有“春分祭日 秋分祭月”的习俗。春分时节，杨柳依依、百花竞放、小麦拔节、燕子南飞，人们纷纷踏青游园，享受“暖日熏杨柳，浓春醉海棠”的清美春光。春分日，帝王登坛祭日祈求国泰民安、风调雨顺，百姓则小聚“吃春茶”，以茶代酒闲话桑麻，开始忙农耕事务。《春秋繁露·阴阳出入上下篇》说：“春分者，阴阳相半也，故昼夜均而寒暑平。”春分是季节转换中一个明晰的分界点，是农事生产的一个关键节点。民间有谚语“春分麦起身，肥水要紧跟”。春分时，在田间地头播种，希望也在心间开始撒下种子。今时，没有人春分祭日，但春分时节“吃春茶”的习俗沿袭至今，依然散着经年不散的熠熠光彩，如跌入乡间泥土里的珍宝，点亮了农人将一年收成寄予躬耕的浓浓希望和殷殷企盼。

　　从岁月长河中穿越而来的“吃春茶”习俗以旧式农耕为载体，经过了从古至今变繁为简的历程，在新时代里散着新的时代气息。人们吃着与千年前一样的春分茶，尝着新生活的苦辣甘甜。“吃春茶”是一场普通的民间聚会，也是一种蕴含着农耕文化的传统习俗。吃春茶，可以喝到天然朴实的土茶，可以尝到绿色环保的美食，可以在春天最美的节气里遇见湘南人的朴实和热情。

　　当你在春日里寻找风过林梢的碎响时，当你从桃花流水处经过时，不妨走入湘南的农家小院吃一回春茶。你会发现，这极简极土的“吃春茶”民俗里依稀可见儒家一派追求自然与人文高度契合的“茶文化”思想。你会在满桌的茶香中闻见轻轻荡漾着的“以歌讼农，祭后事农”的湘南农耕文化气息。

　　不说湘南常见的红瓜子、小仔花生、葵花籽、柿饼，也不说自做的酸萝卜片、酸辣椒、酸豆角、霉豆腐、剁辣椒等坛子菜，单说以竹笋和瘦肉为馅、以糯米粉和宝菜(一种野菜)为皮的形似饺子的宝菜粑粑，用豆沙和芝麻为馅月亮形状的月亮粑粑，和像糖葫芦一样用竹签串起的糖油圆，就已让人馋得口水欲滴。细看，还有炒米、炒黄豆、凉拌黄瓜、醋野藠头等可作茶点的小吃，似乎无尽浩淼的湘南春意都流淌到这稀松平常的木桌上了。热乎乎的春茶，不是高大上的一等春茶，装茶的是普通的瓷杯甚至是饭碗，却能给人一等的好心情。它的温热能暖到胃里，映着窗外春分煦日的明亮，多了一分爽朗的暖意和开阔的香息。

　　他们边聊边吃，兴起时笑得开怀无拘，不担心言语是否精彩，不担心坐姿是否优雅，随意畅言，聊家长里短，论农事大事——谁家添娃嫁女，谁家在城里买房购车；谁家种树收益好，谁家进行特色种植赚钱，国家又出台什么支农新政，家事农事天下事，都照着一碗碗春茶。

　　户外春光灿烂，舍内乡欢聚一堂，有话聊，有茶喝，有美食吃。与高大上的茶话会相比，“吃春茶”远远不够高端贵气，没有名茶和咖啡，没有西式糕点，没有切得如工艺品般精致的水果盘，却有一种乡间平实的精致。那是寻常农家的烟火气息，于温暖而淳朴里飘散着泥土般的朴实，氤氲着自然之春的诗意和草木之灵的淡香。

　　当我兴致勃勃地加入这别有趣味的“吃春茶”盛事时，多了一份难有的农人般的轻松惬意。小吃可口，土茶润喉，入口平常，喝下后舌间有淡淡的回甘，如同眼前一张张沟壑起伏的笑脸里透着的满足和幸福。

　　一位朋友告诉我，有些瑶山村寨里盛行另一种“吃春茶”习俗——在春分之际，他们会采摘经冬而长的第一批新茶最嫩的一芽两叶，做成全年最香的茶叶，用山泉烹制成香绝清绝的茶汤，祭祀茶神。数个时辰后，族人会翻山越岭聚在一处，一起分享被茶神饮过的贡品，以保全年身体安康、无病无灾。这种吃春茶的习俗，我无缘参加，但在春意正浓的此时，只是想想，春茶之味已悄悄在舌底鸣泉了。(作者：方赛霞)